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笔下的“独异性社会”,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中国当下的现实:流量主播们绞尽脑汁策划着独特的展演;付费平台的精英们将经典解读得五花八门;拾荒者可能成为“大师”;个性化的建筑奇特到让人感到怪异的程度;人们不光精心安排自己的生活,还费尽心机晒出来让别人看……
巩婕觉得,翻译完这样一本“接地气的社会学理论著作”,许多潜藏已久的困惑得到了解决。与生活在中国大都市的活跃青年一样,身为高等教育出版社的德语编辑,她每天都会接触到层出不穷的文化产品,其中有些一跃成了热点,有些却无人问津。但决定“当红”与否的因素是什么?
《独异性社会》将包括“关注度竞争”在内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编织到一个分析网络中,总结出了一套整体的社会转型结构。
在这样一个社会中,程式化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很假,以至于可以被随时抛弃,与众不同反而显得更“真实”。人们对“独异性”的追求变得越来越渴切。这种追求,不光反映在文化领域,还渗透到了生活方式、经济和政治之中。作为2019年莱布尼茨奖得主,德国社会学家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告诉我们,一个社会化生产独异性的机制已经建立起来,并深刻塑造着“晚期现代状况”。
在以往对现代性的反思中,人们往往用无序、流动等词语来概括“晚期现代”的社会状况,但这更多指的是某种事物的结束,而不是开始,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莱克维茨勇敢地迈出了一步,开始明确地探讨当前的社会运行逻辑。或许她对独异性有过高的估计,在书中,她承认人的世界中总是既有普遍性又有独异性的,这是视角的问题。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揭示了当代社会运行逻辑的重大转变,展现了“如何在文化的意义上去过一种美好的生活”。
“策展式生活”:
精心安排并展示给大家
正如中国年轻人经常自我调侃的“拍照5分钟,修图2小时”“用我全部智商填满微信九宫格”,在他人的点赞和评论中进行社交创作,获取一种展演性的愉悦,成了很多人生活的常态。
这种展示,可以被视为一种名望投资。“在莱克维茨眼中,晚期现代的‘新中产’并没有脱离市民性。他们对名望和社会地位还是非常看重的。”巩婕认为,“策展式生活”这个词很好地概括了新中产阶级目前的生活状态。
“策展式生活”是莱克维茨对新中产生活方式的总结。虽然现代美学运动号召大家把生活变得更艺术,并且将生活与艺术相联系早已成为商业广告中的常用伎俩,但莱克维茨犀利地指出:在晚期现代生活方式中,追求艺术生活的人们并没有成为艺术家,而是成了自己生活的“策展人”——“策展人并不凭空发明什么,他只是巧妙地组合”。
“新中产”对食物、旅行、孩子的教育、居住环境都会做一系列精心安排。食物的产地、搭配、烹饪方式、吃饭环境都是需要精心筹划的。旅游也不再是几十年前跟着旅行团走走著名景点,而是要主动策划,寻找一些特殊地点。学校不再像以前那样围绕着标准大纲培养孩子,现在,每一所学校都在强调自己的特色,声称要挖掘孩子的特长,因为教育不再是单单为了培养适应社会的能力,而是宣称要塑造“自主、自觉的个人”。“新中产”就在各种选择中组合自己的生活,而且,作为策展人,他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把精心安排的一切展示给大家。
与“策展式生活”相关联的另一个概念,是莱克维茨提出的“脸书范式”。在Facebook、YouTube和Instagram这样的社交平台上,匿名的网友不断在“文化机器”上打造自己有益于大众的外表和个性。“脸书范式”的特点就在于,个人形象(或者用一个更时鲜的词——“人设”)是被有目的地维护着的,但它们却以一种“真”和“做我自己”的方式存在。
阶层撕裂:
“新中产”与“新底层”
人们早就对充斥着“晒”“美颜”和“网红”的生活习以为常,以至于遗忘了典型现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在莱克维茨的观察中,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西方的生活场景与现在相比有很大不同。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辉煌三十年”,美国、德国和波罗的海国家经历的是“扁平的中产社会”。这种社会服从于普适性逻辑,以资源的标准化和生活方式的正常化为特点,中产过着相差无几的、普遍的舒适生活。人们的普遍生活理想也不是活得“独特”,而只是活得“正常”。也就是说,中产的“中”不仅是指财富数量的平均值,也有“持中并标准”的意思。
从普遍生活理想向独异性社会的转折,起始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这种变化由经济结构转型和互联网革命推动。文化创业产业的崛起、社交媒体、个人主页的出现,让独异化浪潮在前所未有的广度上向现代社会袭来。
独异性社会的到来,带来新的阶层分化。在莱克维茨的逻辑链中,既然文化创意产业和作为“文化机器”的数字媒体成了独异性社会的结构性支柱,那么,阶层分化的核心特征也将从财富转向文化。也就是说,一个在经济上并不宽裕的人,只要文化程度足够高,能够为生活赋予更多意义,他依然能被归入“新中产”。而许多过去过着宽裕物质生活的旧中产,则很有可能因为知识文化的欠缺而落入底层。
在阶层的新分化中,“新中产”过着“策展式生活”以实现自我,而“新底层”的生活逻辑却是“过一天算一天”,因陋就简,任何审美伦理之类的要求都是矫情。相比于“新中产”想要深度培养孩子的自主意识,守纪律、懂规矩的孩子则是“新底层”的教育理想,他们的目标仅仅是“不要孩子学坏”。
“在中国,阶级分层可能还不是那么明显。”巩婕觉得,在阶层分化上,中国与西方的情况有很大不同。正因为西方社会曾经经历过那样一个拥有庞大中产而且经济条件相对平等的阶段,所以,对他们来说,现在经历的阶层撕裂冲击更大。